跟我到天涯海角

碧紗窗外靜無人，跪在床前忙要親，

罵了個負心回轉身，

雖是我話兒嗔，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。

在剛進入專科，還是個青春無敵的十五歲少年的時候，初初步入這種「仿大學制」的校園裡，其實對於以前念升學班的我來說；我並不是挺習慣，拋去了卡其制服，每天映入眼簾的，都是穿著五顏六色在校舍間閃縮的學姐身影，我的心情像是走出共產鐵幕的同志，步入了資產社會後的不可思議。

當時也是報到的第二天，老師便特意留下了一段時間，要讓學長姐們來認領我們這批學弟妹，我在教室內，真的只瞥見外面是萬頭鑽動，一堆熱情的學長姐們，手中拿著花或零食，熱烈的揮舞著，我其實根本不了解他們要做什麼？

只是後來下課後，每個同學都被認領走了，只有我，我是沒被認領的那一個，現在的我想起來，有時我會覺得當下的心情，就跟波西傑克森中，那些十一號荷米斯小屋沒被認領的孩子一樣，有著深深的怨懟跟委屈。

我躲在教室內的角落，那時的我，還不若現在的落落大方，我很不擅長這種類似分組被冷落的氛圍，後來等著等著．．．哭點奇低的我，居然眼眶紅了，我從小就愛哭，我為了懼怕打針會大哭，我為了老爸忘記送午餐到學校給我，我也會哭，國小的我無比內斂，就是旅行分組，沒有人跟我一起坐，我也會痛哭。

我在這裡要提的，並不是之前所寫「傘下的秘密」中那一位學長，而是另一位主角。

一位學姐好心的告訴我原因：「學弟，對不起啦，因為你學長看到你的名字不是學妹，他就說他不想認了。」

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，告訴自己沒什麼，不認就不認，我以後自立自強，這樣總可以吧？

學姐看到我的樣子，連忙又說：「學弟，你學長不認你的話．．．我多認你這個學弟好不好？我回去一定好好罵他，這麼可愛的學弟居然不來認！」

我羞澀的笑了一下：「謝謝學姐，不用了啦。」我的聲若蚊蚋，我很不習慣別人稱讚我，一直到現在都是，我會很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態度去感謝對方，所以乾脆常置之不理。

就這樣．．．日子過了兩天，當然中間有位我之前文章提過的俊俏學長來拉我進入基督教團契，後來某一節生理學下課，班上同學又大喊：「朋朋外找！」

我很冷靜沉著的走出去，明明陽光不怎麼暴烈刺目，可是卻有著一個戴著墨鏡的學長，手插在口袋裡，站著三七步在那裡盯著我。

我當時心下想著：「是這個人要找我嗎？這個打扮也．．．太不入流了吧？簡直跟小混混沒什麼兩樣。」在乖寶寶班級長大的我，我一向不懂思考這類型的「帥」。

這時這位學長摘下了那副我覺得真是多此一舉的墨鏡，開口很屌兒啷噹的說：「你就是我學弟喔？我是你直系學長啦！我叫ＸＸ，哇．．．學弟，你好可愛，早知道你那麼可愛，我就來認你了！」

「這個名字真俗氣，不只人俗，怎麼連名字都那麼俗，好好笑！」我的心中暗自忖度，嘴角也忍不住牽動了一個微笑的弧線。

「學弟，你笑起來更可愛欸！來來來，給學長一張你的照片好不好？」這位名字俗不可耐的直系學長，忽然跟我提出了這個要求。

我愣了一下，有必要這樣嗎？不過聽說這是「學長制」的國度，我還是乖乖照章辦事，萬一我抵死不從，這個混混一拳揮過來，我可能會黏在牆上變成一堆肉醬。

我默默的從皮夾找出一張隨時準備要交貼各種資料的大頭照，他拿了又說：「不錯喔，本人可愛，照片也好看，好啦，這張給學長，以後學長會常來看你的！」

「最好永遠都不要來算了，反正你這樣的學長．．．根本是個自命風流的混混，當初看我不是女生就不要認我，害我在大家面前那麼丟臉，我還寧願前天來找我的基督教學長來找我呢！」這是我內心的獨白。

結果真的．．．這位混混學長，後來三天兩頭就來找我，而且大力把我引薦給他同學：「怎樣？我學弟喔！好乖好可愛！」

這種場合是讓我最不知所措的，人家說小時了了，大未必佳，我就是典型的最佳例子，小時的我，屬於清秀可愛那一型款，小小的臉，鑲著大大的眼睛，遠遠就能看到我一雙大眼，出身軍人世家的爸爸總覺得我個性有點娘，可是每次別的家長看到我在舞台上說出：「這是誰的孩子？生得好古錐喔！」他都會不客氣的說：「是我生的啦！」

誰知道長大以後就走樣了。

風波不信菱枝弱，月露誰教桂葉香，

直道相思了無益，未妨惆悵是清狂。

有一次，學長告訴我：「學弟，市政府這次要舉辦聖誕舞會，我知道你沒有要回家，你跟我一起去參加吧！」

我一聽期期艾艾的開口：「不要啦．．．學長，我．．我不會跳舞，你找學姐去，我真的不會跳舞，到那裡我不知道能做什麼。」

他大力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：「笨蛋！到那裡可以把妹啊！你不會跳舞？到那裡自然就會跳了啦！」

當天我心不甘，情不願的坐上他那部改過的機車，他一路飛馳，告訴我：「學弟，抱緊我喔，不然飛出去會受傷喔！」

他的速度其實讓我來不及回話，深怕咬到自己舌頭，我根本二話不說，緊緊的抱著他的腰，這才發現；原來我學長的身材蠻精實的，一點都不輸現在的宥勝之流。

到了舞會現場，他這個自詡為再世潘安，馬上去搭訕了幾位女生跳舞，我乾晾在一旁擔任顧包包的壁草工作，我的眼睛滴溜溜轉著舞會各式各樣的帥哥。

學長走了過來，強硬的拉了我過去，我瘦小的身子整個撲倒在他懷裡：「學弟，學長帶你跳舞！」

什麼開場白都沒有，我像是個根本沒拿到劇本就必須丟本上場的演員，他摟著我的腰，把我的身體扣得極近，一步兩步，你前我後，開始教我跳起了舞，我的呼吸短淺急促，一直到此刻．．．我這位混混學長，終於讓我有了臉紅心跳的感覺。

從舞會之後，學長三不五時的騎著機車載我到台南各地，我有時會納悶的想著：「你的課餘時間都拿來陪我，那你怎麼沒去找女生呢？」

他騎車的速度，永遠都是讓我必須緊抱著他，以策安全。

這個愛耍帥，心理又變態的瘋子，就連轉彎的時候，都要學瘋狂賽車手，把車身壓得奇低。

那一天到了虎頭埤，因為不是假日，所以人潮異常稀少，他牽著我的手帶我走進涼亭，其實這時候．．．我已經很習慣讓他牽手了，我沒有兄弟，只有一位妹妹，與其每次自己小鹿亂撞的胡思亂想，我就直接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哥哥一樣看待，我想一般兄弟大抵如是。

到了涼亭中落坐，我其實很訝異台南市區不遠的地方，居然有一個藏匿在城市中這麼清幽的所在，如果說這座城市在掙扎著力求繁華的過程當中，它居然懷抱著這樣一片山山水水的留白，那誰說城市不能藏著一片海呢？

正當我心裡讚嘆之際，學長忽然湊了過來說了一句：「學弟，你真的好可愛！」然後小雞啄米似的，輕盈無比在我的唇瓣落下一吻。

他吻得這麼的悄沒聲息，我的心中如此的石破天驚，直像大衛考柏飛一樣的雙手幻化出的驚奇，黃草可以蔚織為錦毯，枯枝可以爆發成紅雲。

湖水睡了，涼亭睡了，那些石階都睡了，

這時學長的臉龐貼得我好近，他的每次呼吸吐吶，都吹拂著我的皮膚與髮絲，我震驚的看著他，我的初吻就這麼沒有了，那記焦苦柔甘綿長又強勁的力道，我神智昏亂的在他的瞳孔想尋找些什麼？我沒有看到我自己，在那時．．．我只看到他眼眸中那些深不可測的針淵草莽，我看到那些在湖畔的深深垂柳，那些浩浩煙波，那些緩緩清流。

那些古時煉丹的高人仙士，總會練些吞雲吐霧，而這時的我，卻彷彿全身虛脫，給我一個吻，我就能還魂，給我一個眼神，我就能起死回生，我開始貪婪的看著閃爍在他眉睫間那一個呼之欲出的愛疼。

春去春來，管送別依依岸柳，

潮生潮落，會忘機泛泛沙鷗，

煙水悠悠，有句相酬，無計相留。

我們這種若即若離的微妙關係，一直持續到我下學期轉學到另一間分數較高的學校，他還有來我的新學校找過我幾次，由於我是轉學生，在這裡．．．我一樣沒有學長。

後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，我只聽說他跟一位波霸學姐在一起，我的心中其實沒有任何哀傷自憐的感覺，只是覺得心裡被穿了一個洞，空空的，沒什麼力氣，我失去了什麼，可是我說不出是什麼。

當老學校校慶時，我回到老學校認我無緣的新學妹，因為我知道我一離開，變成我下一屆的學妹沒有學長，我是專程要去跟她道歉的，一到了園遊會，發現我的學妹是個超級大胖妹！不過這也沒關係，反正我本來就知道是學妹，我也知道因為她很胖，所以我那位混混學長根本不理會她。

我帶了一束花跟蛋糕去給她，微笑著跟她致歉我當初的離別，這時我已經大略知曉該如何在學弟妹面前擺出學長的姿態了，我耳中聽到耳語：「那是ＸＸＸ的學長欸，好帥好斯文喔！」

我的混混學長這時出現了，他又大力的拍著我的肩膀：「嗨，學弟，你也來了喔！」我側頭一看，正要責備他這位永遠不負責任的學長，發現他的右手摟著傳說中的波霸學姐。

斜倚畫屏思往事，

皆不是，空作相思字。

我什麼話都沒有說，安靜逡巡著他與學姐，他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，那個舞會、那個涼亭、那個初吻，好像完全都變成了是我內在虛構的幻想情節，其實是不曾在現實中發生過的，原來台南這座老城市，擅於擁抱古蹟，也擅於將記憶遺棄。

他這麼一派輕鬆自然，完全沒有面見那種「應該是前任情人」的尷尬，我好像也應該春風微笑的面對他才是。

所有發生一切的一切．．．好像是沒有結局的章節，斷尾的詩篇，比另一位俊俏學長對我的態度，來得更加無法置信。

那時懵懂的我，還不知曉到底有沒有一種情感，是可以與我內心輾轉互相注釋的？有沒有一種愛戀，是可以與我靈魂互相印證的？

很多事，也許是我自己設想了太多，對於他．．．可能根本不算什麼，只是那時操場上的綠草，此又青青，一如當年我們初相遇，或見或不見，它們就是那麼頑強又虎虎有力的掙出一野的碧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