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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媽媽!」一束清脆的聲音,劃破了天際,惠英叩了叩自己的腰脖與臂膀,忍著痠痛直起身來,家齊與悅芳快樂的大喊著,眼神透露著一絲詭異的頑皮,「母親節快樂!」

 

惠英挑著兩個沉重的擔子,其實她幾乎忘記今天是母親節了,正男走得早,除了茶園,並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予她。

 

在當年惠英出落得極其明豔,那個眼波才動被人猜的風華裡,街頭巷尾一堆十五二十的少年不時與她調情搭訕,她卻不顧一切反對的將自己許了正男,可惜正男並沒有保有她多久,便因為肺病去世了。

 

她自己孤身一人操持家務來撫養兩個小孩,其實她沒有預期要過什麼母親節,惠英一直覺得抱歉,抱歉於其實沒有給兩個孩子非常豐厚的生活,不過此時,兩個擔子扛在她的肩上,兩邊都是茶葉,不過一邊代表家齊,一邊代表悅芳。

 

她很快樂,誰能說她不快樂呢?最大的驕傲,最甜美的負荷,除了茶園,就是這兩個孩子。

 

時光在指罅中行走,漸漸漸漸...惠英也慢慢放下了茶園擔子跟家齊、悅芳這兩個甜蜜的負荷,家齊以驚人的速度抽長,轉眼間,已經要成家了,而悅芳也已經成為在某企業獨當一面的所謂女強人。

 

惠英獨自在廚房內忙進忙出的,忙的是一鍋家齊與悅芳都愛的紅燒肉,肉香濃郁厚腴,霸道十分,五味紛至沓來,所以客廳中的其他聲響,一時之間並沒有驚動她。

 

客廳中,悅芳跟家齊正激烈的訾詬爭吵著。

 

「你怎麼能這樣?媽媽一心想跟你到美國,她連茶園都賣了!供你出國唸書,哥,你這樣太自私了!」悅芳憤憤不平的說。

 

家齊皺起眉頭,眼眶泛紅:「我知道,我都知道,但是...麗美說她不會照顧老人家。」

 

悅芳忍不住齒冷的笑著:「不會照顧?她自己沒有爸媽嗎?她怎麼好意思說出這種話?」

 

「我知道我對不住媽媽跟妳,但是求求妳,媽媽可以暫時跟妳住嗎?」家齊痛哭失聲的說道。

 

「我自己的媽媽,我自己會照顧,不用你費心了!」悅芳冷漠的回應著。

 

惠英剛好從廚房走了出來,喋喋不休的叨唸著:「家齊,出國的手續都辦了嗎?我們可不要讓麗美等太久,真的是沒想到...我顧了一輩子的茶園,現在居然有機會可以出國了,大家都好羨慕我呢!」

 

悅芳冷冷的望著家齊,家齊不知所措的四處張望著,惠英的臉轉成憂慮,連聲問道:「怎麼了?發生什麼事?」

 

家齊撲通的跪了下去,大哭著說:「媽!抱歉,我不能接妳到美國,麗美說妳在美國會不習慣,妳先跟悅芳住好嗎?等我安頓好一切...妳還是想到美國的話,我再來帶妳好嗎?」

 

一下子...惠英彷彿五雷轟頂,她霎那間,失去了任何語言的能力,期期艾艾的說:「可是...我把茶園賣了啊!我...什麼都沒有了啊!我要怎麼辦?」

 

「妳先跟悅芳住吧,我每個月會寄生活費回來的。」家齊只是跪在地上,不停的叩首再叩首。

 

「你起來,我自己會想辦法。」惠英咬牙堅定的說,一如當年,她決定不再改嫁,獨自挑起兩個重擔一樣。

 

其實...生活費,家齊有一期沒一期的寄著,悅芳其實起先並不頂在意,反正她早已看破,只是她無法再讓媽媽開心起來,那個心心唸唸,以為親愛的兒子要帶她到美國的事。

 

「媽,妳為什麼又把湯打翻了?」悅芳不耐的大喊著,「我不是跟妳說過,這種磁磚非常難清洗嗎?媽...不是我說妳,我工作很累,家齊又沒寄錢回家,妳不要再故意找我麻煩好嗎?」

 

惠英無語的沉默著,在很久的以前,她還記得自己那堅強有力的臂膀,悅芳跟家齊老是喜歡叫她一手擔一個,掛在她的身上玩耍。

 

「還有...我幫妳買了紙尿布,以後晚上妳自己洗完澡,妳就自己穿上去,這樣就不會把床弄得髒兮兮了。」

 

惠英默默的接了過來。

 

在一個日頭豔豔的夏日,她瞞著悅芳,獨自回到了當初賣掉的茶園,她的故鄉。

 

白花花的夏陽,怠懶滲漏在惠英的皺紋內,在惠英的白髮上閃著白金的光亮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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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又回到這個真正屬於她的家鄉來了,原來這裡的地主也已經荒廢了它,約莫是現在茶葉的生意不好賺了,看著被暮色裡,被那些鄉間野火靜靜燃亮的小巷,惠英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,可能從來都沒有什麼是應該屬於她,包括正男、包括家齊、也包含悅芳,她眼角的笑紋揚起,越來越明顯的兩條魚尾巴,一種酸楚溫柔的湧上,也許有一份放不下的牽掛在心裡,只是那份牽掛並不合心。

 

在滴答滴答的雨聲當中,小木屋上面的枕木彷彿被喚醒了前世的記憶,她一個人想著家齊與悅芳小時候,眼淚緩緩的流了下來,小木屋的雨水依然滴瀝著,那些木屋上的枕木,彷彿再度返回前世變成了那些佇立在叢林山間的野木,但是在此時,它們變成了一張琴絃,叮咚叮咚的被雨聲浸潤彈奏著,惠英獨自一個人在木屋諦聽著一切的一切,過往的這些那些,其實已經走遠,原來年老的感覺是這樣,沒有兒子,沒有女兒,陪伴她的只有不再屬於她的茶園,望著這座老去的木屋,她在悸怖中醒轉,在寒涼的空氣裡輕顫,又慢慢平靜了下來,她睡得並不是很安穩,顛簸,是夢裡從來不變的節奏,那個腸斷枯荷夜雨聲的當口,惠英覺得四肢百骸像要被肢解般的碎去。

 

蟬聲正熱烈的提嗓著,像很薄的透明玻璃紙,磨擦著發出高亢的聲響,籠罩住整個茶園。

 

望著那成畦的茶園,惠英佝僂的背影一步一步,緩緩的行走著,她的心中承載著一份秘密的離別,不為人知,這是專屬於她的秘密。

 

那些茶園的茂密濃蔭,像越過一座森林,深深淺淺的綠,貼在皮膚上,像是印在皮膚上,就再也洗不掉了,身上依然保有那樣的顏色與芳香。

 

轉頭看著來時路,那被綠蔭層層掩映的山徑,是剛剛走過的,也是通往明日的。

 

惠英挑了一片極薄銳的石片擲進河裡,石片一定非常輕盈妥貼,因為它即使沉進了最深的暗處,卻還記得在金色的豔陽下,那樣極其優美的滑行與旋身。

 

那一望無際的茶園,那個大江大海的河流,年老也許不可怕,兒女不再像以前一樣「黏老」才可怕,她和一整座曾經遺棄茶園的齟齬和諒解,惠英的傷痕和結痂,都獲得了復原。

 

在緩緩的走向河流中,她居然還聽見那些灌溉茶園湯湯流動的聲音,她感覺一切即將滅頂,下輩子,她可以不要再當母親嗎?她的茶園,她的家齊,她的悅芳,什麼都已經走遠,她強自壓制的哭聲像浪潮般洶洶然而來。

 

原來,世界上沒有什麼愛是永恆,有時親情母愛都是,不愛,就是不相干。

 

在逐漸失去意識的當頭,她彷彿還聽見家齊與悅芳稚嫩的聲音喊著:「媽媽,母親節快樂!」

 

只是...現在,她要再度恢復那個曾經身段窈窕的少婦,膩在正男的旁邊,唱著那首桃之夭夭了,好似變成是山坡上佇立等待的雲朵,彷彿也是曾經在正男懷中睡姿撩人的少女。

 

那個曾經在夏夜為家齊與悅芳講的故事,那個在風鈴還會叮噹搖晃的秋日裡,一切的一切,都不再相干了。

 

本篇繪圖作者為 Kios

 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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