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我到天涯海角

「ＸＸＸ愛ＸＸＸ．．．」小時候我的教室的黑板，總是在下課時間，被一群脫了韁繩的小野馬們恣意塗鴉著、譁笑著，登上宛若雜誌封面的男女主角憤慨著、氣惱著，卻常常暗自竊喜著。

那樣的黑紙白字、那樣怵目驚心的被赤裸公陳在黑板上，彷彿是兩個人在一紙證書上熱烈的結合啊！曾經也上過版面的我，當時也曾經偷偷喜歡過坐我隔壁的男生，那個可愛的、熱情擅運動的男生，小時候就敢膽大包天的幻想，註定了長大後離經叛道的特立言行。

約莫是年紀真的太稚拙，我總是以為世界永遠這樣運行，我喜歡的人永遠在我身邊，越來越大才會慌亂的發現，深愛的人總是一個個離開我的身邊，有的曾經揮手別離，像我曾經深深愛過的同學們，有的就此不告而別，絕裾而去，像我的奶奶。

是怎樣長大的呢？我已經不太清楚如何長大的過程了，從漸漸發現自己的視力加深、漸漸發現自己的身形抽長、漸漸發現自己開始該刮鬍子、漸漸發現自己有了笑紋．．．

電視上當紅的女子團體唱著：「我不想、我不想、不想長大，長大後世界就沒童話。」當時聽到時多麼震撼，也許每個人的心裡都有個柔軟的角落，都秘密哭喊著不願長大，小時候我總是想快快長大賺錢，買自己喜歡的東西，現在我終於知道，即使是我正在賺錢，我也不一定買得下我喜歡的東西。

小時候我都想著要當一個很精明幹練的秘書，跟著一位英俊帥氣的老闆，側著頭可以聽到他運籌帷幄的聲音，抬起頭會看到他微蹙濃眉的困惑。我想要開著屬於自己的小車，每個長假可以出國去玩，全世界我最嚮往的地方在歐洲。

有人問過我：「人的身體為什麼會長大？」

「因為是被一堆夢想給充填漲大的啊！」這是比較浪漫的說法。

他又問了：「那人的身體為什麼會衰頹？」

「因為他已經沒有夢想了。」我有點落寞的回答。

以前的志願，清一色是醫生、老師甚至是總統，長大後我們方才曉得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多麼的步履維艱，我都幻想我一定會跟隔壁的男生有完美的 Ending，後來在每次失戀後痛哭著不敢置信。

其實我小時候算不上快樂，因為我每次氣喘病發時，常是我媽媽背著我去看醫生，半夜瘋狂敲叩著診所的門。有幾次到學校上課，一邊喘一邊走，樓梯爬到一半，我終於不行了，坐在階梯上埋著頭，我開始哭起來，常都是老師把我抱上樓上課。

我的童年沒有什麼朋友，因為當時很害羞內向，我對喜歡的人表示喜歡的方式就是把考卷給他看，我每天回家就是面對一堆測驗卷和自修，喜歡看小說的我只好開著手電筒，偷偷在棉被裡面看著瓊瑤，有一次跟同學借了一本乞丐王子，被我爸爸抓到我偷看課外讀物，他不顧我的哀求，把我借來的書給撕個粉碎，媽媽偷偷的塞了錢給我，讓我把錢拿去買新的賠給同學。

童年時的大家，總是被強迫著睡著不想睡的午覺，哆啦Ａ夢中的日本人不是說孩子是風的小孩嗎？既然是風的小孩，當然總是２４小時活力充沛，大白天的，怎麼可能會有疲憊的時刻呢？我跟妹妹總是閤上房門在床上聊天吵嘴，一有風吹草動就趕緊假裝寐去，發出微弱的酣息。

現在當了上班族，每一天都怨懟著午睡的時間不夠長，現在的我們，多麼須要一個深沉的睡眠來安撫我們的身體啊。

稍微長大後第一次在專科暗戀上一位學長，我生病時他跑去幫我買便當，後來卻在他出去之後下起傾盆大雨，我想都沒想，抓著傘便奔了出去，他當時從便利商店一轉身出來時，就對上了穿著淋濕的Ｔ恤，整頭頭髮滴著水，眼睛晶亮亮的我，他把那把傘擎了過去，那張傘下負載的是堆堆疊疊年輕的情事與秘密。

我的夢想沒有了，每天對一堆厭惡的酒客鞠躬哈腰著，我的情緒和聲音從高邁走向苦吟，由苦吟漸次無聲。我沒有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，所以我的物質慾望日益降低，幾乎已經無慾無求，我身邊的人來來去去，有的已經過站下車，我還捏著票根等待著下一個坐我旁邊的有緣人。

第一次上台領獎，我靦腆的向台下歡呼的同學點頭微笑，第一次談戀愛，我在西子灣踩踏著浪花唱著歌，第一次面對寵我的親人去世，我痛哭著昏厥了好幾次，第一次失戀，我傷痛到不可自抑，覺得世界末日提早來臨，一個人在公寓頂樓撐著下巴，呆呆的看著夕陽從大樓間隱去，彷彿在感受生命中最後光亮的經過。

當時覺得失戀好可怕，真的好可怕！我忘記我從小到大如何為了捍衛愛情，跟家人反目爭吵過幾回，當時的我渴切的想唸著回家，卻又覺得沒有臉回家，那種想家的情緒，那種自憐的心情，就像是整個台南的鄉愁，加上整個台北的載重。

其實也才三十四歲，但是卻感覺生命中最尖銳的疼痛、最無言的蒼涼、最瘋狂的鬱怒、曾經有過勇往無悔的用情，都在這個時段完成了。

我在某篇網誌說過了，一路行來，我是在碰上了現在這一個人，我才開始懂得又有夢想，如何做夢，他不只是我愛情中決定要相守的伴侶，也是我生命中成長的貴人。

否則．．．我常常都覺得自己只是個憤世嫉俗，會在屋頂上對著夜空發牢騷，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的無聊男子吧。

不想長大卻又長大，世界上的事總是無法依我們如意，媽媽常常說已經長大的我，還是不脫一身的孩子氣，動輒對她說：「妳很討厭欸，走開啦，我不想跟妳說話啦！」

如果說現在的我還保有著童年的什麼？我想該是那種依舊光鮮的千里豪情，那種能愛能恨的獨然亮烈，那種終於學會珍惜的經驗，那種還是敢孟然浪擲的痴絕。仍然有權利對山頭的日頭出神而忘卻柴米油鹽，仍然有拾起行囊就天涯走遍的任性。

我們都有一個天涯等著出發，一段大愛等著去為之忍苦、為之狂歡，都有一個完整待傾的自己等著去奉獻。

這樣一個千研萬磨後的我，親愛的，我多麼希望你還是一樣永遠一本初衷的期待著我。

雖然長大後的我可能缺乏幻想，可是慶幸的是我對你依舊天真浪漫，至少．．．我知道哪裡有美味的小吃可吃；哪裡有璀璨的夜景可觀；哪個月份可以在行道樹間看見低飛而過的小鳥。

在不想長大，卻仍然長大的人生中，即使走在安靜的街道，每一步都是驚心動魄的行腳。

童年；已經變成隱在那扇木板門後面小男孩的酣息，已經睡去了，沒有再醒過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