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池塘.jpg  

 

「章臺柳,章臺柳,昔日青青今在否?縱是長條似舊垂,也應攀折他人手。」

昨天默書完長恨歌,今天要背頌章臺柳,李凱丞的小嘴念念有詞的叨念著,其實他有太多的不解其意,成人世界糜爛的愛恨糾葛,他還沒有足夠的練達去參透,對詩詞中為愛哭喊、顛倒的主角眾生,饒是他早慧成熟,仍無法將自己安插其中。

 

他輕輕呼了一口氣,視線從書本調離,然後又重新投射在前方,初生襁褓的凱皇, 一轉眼居然忽地五歲了。

 

他正在樹叢間瘋狂和同伴追逐笑鬧著,矮小的個子有著揮霍不盡的活力。不同於凱丞的秀氣纖細,小他兩歲的凱皇,這時反而長成為一個同齡孩子間的小霸王,小臉常常寫著不服輸和蠻幹的倔強,英氣的眉毛,底下嵌著一對冒了火似的黑瞳,凱丞安靜內斂,而凱皇卻是奔放熱情的真性情。

 

他凝視著凱皇呆呆傻笑,早秋的晚風在他耳際邊細小的汗毛悄悄騷動著,河堤上原本雜生著一大岸的管芒,這時被風一翻攪,捲起了一疊疊碎浪,他把雙腳泡到溪水裡,一股涼意淪肌浹髓的沁入身體。因為放肆、因為涼爽,所以快樂的驚呼一聲,秋天清甜的味道,一下子紛紛圍攏了過來。

 

池塘沉沉的歇在夜色裡,只有發夢忽醒的幾聲蛙唱敲碎無聲。

 

「楊凱皇,叫你老婆下來玩啦,不要念那鬼書了。」

「對啊!楊凱皇,你很沒種呢,叫不動你老婆。」

凱皇哼了一聲,揮動著拳頭:「什麼沒種?你小心一點!凱丞他懂很多,很聰明,跟我們不一樣的。」

 

凱丞怔忡的呆了一下,不以為意的搖頭,眼光又急急轉回攤在腿上的書本。

「章臺柳,章臺柳,昔日青青今在否?」

 

「丞丞!」凱丞的思緒一下又被打斷,遠遠的瞧著凱皇興奮的揮舞著小手朝自己跑來。

「丞丞,你看!」凱丞盯著凱皇的手,原來是一隻蜻蜓正困頓的在凱皇的手中彈跳,而這小傢伙卻一派天真,有著野人獻曝的豪情。

凱丞大吃一驚:「啊!楊凱皇,你在幹嘛?你沒看到牠很痛嗎?」

「啊?我是想說你在這裡一個人讀書很悶,特別抓來給你看的呢。」

「我不要!你放走牠!」凱丞的聲音被黑暗悶窒著。

凱皇一聲不響,攤開了雙手,那隻蜻蜓甫獲自由,趕忙遁失在夜裡。

他沉默的坐了下來,和凱丞肩併著肩。

「對不起。」

「為什麼對不起?」凱丞望進凱皇湛亮的眸子裡。

「因為我笨啊,我本來想討你開心,結果你卻反而生氣。」

「......」

「你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?」

「............」

「丞丞,不要不理我啦,我永遠永遠都不要再做會讓你不開心的事,真的!」其實他是有點負氣的允諾。

凱丞微微震動的側著頭打量著凱皇:「你說的?」有著忍俊不住的笑意。

「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呢?」

「的確沒有,但是也許是因為你還沒長大到可以騙我的年齡吧?」凱丞心中想著

不過這只是想想而已,他並沒有說出口。

 

鄉間火車.jpg  

 

兩人無言的當口,一輛老舊的公車從小路的那一頭吃力的蹦了出來,拖曳著一車的光線,在夜路上緩慢順著路勢蜿蜒,遠遠瞥見,直像一串火金姑用身體掌著燈飛行,柔弱的一條素緞子,在風裡顫動晃盪。

 

凱丞凱皇各自大喊一聲,激動得歡呼起來 這樣的小鎮,公車一天總難得看到兩回,每當看到有人坐公車,總是殷殷企盼著自己那天也能登上一回,儘管家屬小康有私家車的凱丞,看到公車也總有種陌生的興奮。

「有一天,我一定要坐公車去環島,我要每天坐公車!」凱丞捏緊著拳頭,莊重的發下宏願。

「環島?那是那裡?」凱皇傻傻的發愣。

「環島?就是去台北啦,你不懂的。」七歲的凱丞面對這樣無解的問題,搪塞出這樣的註解。

凱皇羨慕崇拜的巴著凱丞:「丞丞,那你會帶我去嗎?我也想坐車,我想跟你一起去旅行。」

凱丞大人氣的笑了一下:「好啊,你永遠都聽話的話,我就帶你去。」

「呵,我一直都很聽你的話。」凱皇酣酣的傻笑。

「綠竹猗猗,有匪君子,..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..」凱丞自顧自的念著。

「你又在念什麼啊?這是什麼?」

「這是詩經裡的,是形容一個男生像玉一樣溫潤良善的意思。」

「我都聽不懂!唉唷,不要念這個了啦!丞丞,前幾天我媽媽有教我唱一首歌,我唱給你聽。」

「喔?什麼歌?小蜜蜂嗎?」

「哼哼,你聽就知道了。」凱皇忽然邪邪的笑著賣關子。

 
「海中孤舟相思海,孤舟問天涯,阮是找君君不知,波浪滿腹內。滿腹內,滿腹內,滿腹內,啊!海風傳情乎伊知。」

 

他緊皺起眉頭,一張不解世情的小臉哀苦投入的唱著,因為限於童音,歌聲有著荒腔走板的脫序,完全不顧音律的隨興演出。

凱丞哈哈哈的笑起來,起先是微笑,後來是樂不可支的大笑。

凱皇有點惱怒的瞪著凱丞:「你為什麼笑那麼開心?我媽說這是很想念心愛的人, 很難過的心情下唱出來的歌,你應該要哭的,我特別學來給你聽的。」

 

丞丞又笑了一陣,方才拍著自己胸口,順了口氣回答:「但是我聽了就很想笑,對不起啦。」

 

凱皇呆呆的看著剛剛公車轉出的路口,他其實不懂為什麼自己的心口忽然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糾葛疼痛,他沒有太多的詞彙和經驗去描述這樣的失落。

「丞丞,你要記得喔,你有一天要坐公車去旅行時,一定要帶我一起去喔。」

凱丞順從的點了點頭,還是笑著:「天晚了,我們該回家吧。」

 

夜空.jpg  

 

 「丞丞,你能不能跟你爸說請他不要每天看歌仔戲?因為那很吵。」

「好,我試試看。」

「丞丞,你可不可以把你不愛喝的香菇湯分給我喝?我覺得好濃好好喝。」

「好,你要記得過來喝。」

「丞丞,還有還有...」

 

明月夭紹,風細窈窕,笑漸不聞聲漸悄。

 

「楊凱皇,你看你又跑到那裡去野了?弄得這身泥巴回來,衣服都不用你洗嗎?快去給我洗乾淨!」

「我前天明明有洗澡!」凱皇脹紅了臉大聲抗議著。

「你還敢說!氣死我了!你還敢...」

「啊呀~啊啊!痛..痛!!」凱皇捧著被丁愛珍擰著的腮幫子一路吃痛的叫起來。

 

「章臺柳,章臺柳,昔日青青君記否?」

「重來!」

「章臺柳,章臺柳,昔日青青君..」鞭子不留情的抽撻下去。

當凱皇泡在澡盆裡打蚊子時,凱丞悶哼的聲音和他爸爸嚴厲的叱罵聲走過屋簷,傳了過來。

 

他胡亂抓起短褲就往腿上摜,打著赤膊就衝了出去,看著丞丞跪在大廳地上,大眼睛噙著兩泓水光,一遍一遍的重複著章臺柳。

「明明是今在否,你為什麼偏偏改成君記否?」李嘉文從齒縫中冷冷的發出聲音。

凱丞低垂著頭,默然無語。

 

大廳上一片死寂,忽然遠遠的聽見一陣悲苦又走了音調的歌聲,就這麼勇敢的在夜裡酣唱了起來。

「海中孤舟相思海,孤舟問天涯,阮是找君君不知,波浪滿腹內。」

相思海.jpg  

 

凱丞吃驚的瞇著雙眼,望著院子,瞧見一個瘦削的身影,光著膀子。楊凱皇直起嗓子,在外面唱得異常的悽厲酸楚,故作老練的哭腔傳入耳際,卻有種讓人發噱的痛快。他本來僵固的臉慢慢柔和,嘴角慢慢揚起,身體因為久跪又忍笑的發著抖。

 

「滿腹內,滿腹內,滿~腹~內 啊!海風傳情乎伊知。」尖細的童聲在陡地拔高時破了音,卻仍大剌剌的喊著。

「那家的野孩子?都幾點了?跑出來撒野!」李嘉文拿著藤條追了出來笑罵著。

 

然後他看到楊凱皇提著褲頭,狼狽不堪的在前面蹦跳。

應襯歌聲的是向晚轉涼的風勢,繞過走廊,推著風鈴轉動的聲音。

 

當你歡唱著情歌一首首,我只能靦腆得不知所措,喜悅得發著愁,

我想我的心一定遭了小偷,而你就是那可愛的賊寇,

手腳笨拙卻讓我愛惜得自珍敝帚,心甘情願掉入愛的迷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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