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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夜落雨後的濕氣,仍然在空氣中持續發酵,山間特有的霧氣層層濃重的包裹著村莊,整座山頭被溫柔的蒸騰擁抱,因為絕早的天光,所以顯得仍未醒透,來不及滅掉的燈火,就這麼濕濕亮亮的,在村莊這頭村莊那頭零星搖晃著。

 

尚武背著書包,書包上的校名明陽因為年歲久遠,又未清洗,已經被磨滅得幾近完全褪去,因為大清早起床,尚武一邊揉著惺忪半閉的眼睛,整個人歪斜的走在田梗上,準備趕下山搭車上學。

 

「尚武!尚武!」正當他貪婪的吸著鄉間清甜的的早味時,一束清嫩脆亮的聲音敲破了初夏的寧靜,成串的從路口滴溜溜轉了出來。周圍本來還眠在夢中的蟬,忽然像被驚嚇喚醒一般,有一兩隻開始試探性的扯嗓試了幾聲,忽然就整片野間的蟬聲排山倒海的大鳴大放起來。

 

尚武不自覺的攢緊了英挺濃密的雙眉,有一種緊張慢慢湧上心頭。

 

「尚武!你是死了嗎? 為什麼我叫了你那麼多聲,你都沒反應?」

 

後邊一個比自己矮了一個頭還要多的瘦小身影竄了出來。崇文清秀的一張小臉,因為急跑之下有點泛紅,一雙與他性別不相襯的水靈大眼,現在正噴射著耀眼的火光。

 

「呃,抱歉,我剛剛在發呆,沒有聽到你喊我。」尚武有點笨拙的回應。

 

崇文粗魯的一把轉過他的身子:「你有吃飯吧?」

 

尚武吃了一驚,更小心翼翼的回答:「啊,我有吃啊。」

 

「有吃的話,下次就給我精神點!不要回答得那麼有氣無力,我還以為你是聾了還是啞了。」

 

「喔,好。」尚武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應付面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,處處表現優異出色,又比他強勢太多的「好朋友」。每當崇文說什麼罵什麼,他也只能唯唯諾諾的稱是,而偏偏崇文越長大越是機靈刁蠻,由於兩家都是世交好友,每每他看著崇文在爸媽面前表現出一副乖順柔弱的態度,他常常都會有種想在他爸媽面前做嘔的衝動。因為兩個人是差不多同時出生的,崇文早生一個月,後來尚武馬上緊接誕生,尚武的爸媽幫他取了這個名來接著崇文,希望兩家永遠交好。

不同於自己家境普通,崇文的父親在台北經營企業,所以崇文吃的、用的、玩的,無一不是這群孩子憧憬的對象。

 

從小養尊處優的崇文,生就一張比女生還秀氣的臉蛋,大眼睛鑲在那張白皙巴掌大的瓜子臉,濃翹而密的睫毛像是海邊的桅木一般,挺秀小巧的鼻,下面接了總是都泛著嫩粉色的唇瓣,笑起來還會露出可愛尖亮的虎牙。

 

可惜這張嘴並不常笑,只有在爸媽面前裝成模範生的樣子時才會笑,平時從這兩片花瓣冒出口的都是些極盡惡毒的詛咒。他嘆了口氣,想到崇文那臉諂媚恭迎的假笑。想到昨天他在班上大發雌威,罵哭一個女生,他問那個老是愛盤著頭髮的女生說她的頭上會不會長蒼蠅?她家是不是賣蛋糕的?敬業到連女兒上學都頂著坨蛋糕來賣,還真是全家群策群力,一體同心!

 

那女生生氣的辯稱說她爸爸是專門做浴缸、馬桶的老闆,崇文居然假惺惺的告訴人家說:「那妳洗頭應該都很方便吧?連洗髮精都免了,直接把蛋糕頭擺進馬桶裡沖水就行,妳爸爸真是聰明!家裡的生財器具又能開源又可節流,真是一舉多得。」

 

那張驕傲神氣又嘲諷的臉,像個小惡魔一樣的危禍世間。他想著想著,就覺得毛骨悚然!有一天,他一定要效法周處除三害!找機會揭下這斯文敗類的羊皮,讓大家知道這頭溫柔小羊,私底下是包納著一顆怎樣的禍心!想到這裡,他不由得意的嘿嘿發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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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然額上一陣冰涼,他慌忙警醒過來,看著崇文柔軟冰涼的手正貼的的額頭。

 

「沒發燒啊。」

 

然後「啪」的一聲,「喔!痛痛痛!」尚武吃痛的摀住自己臉頰,那張俊秀的臉已經被崇文一巴掌打得腫燙。

 

這個詹崇文,其實真的不只崇文,他父親從小就擔心他身子虛弱,七歲就把他送去有名的道館學什麼詠春,加上崇文本又聰明,學得又快,最後的結果就是造就了其實根本是文武雙全的詹崇文,他那瘦小的身子,可能五~六個彪形大漢都不是他的對手,在班上他說什麼就是什麼,絕對也不會有什麼混混敢來惹他,而他的個性自然也自恃高人一等,不屑跟那些混混搞在一起。

 

「有感覺嗎?我看你又嘆氣又淫笑,整張臉像在發花痴一樣,你是想到了隔壁班的日本奶媽愛子嗎?」

 

「我沒有!」尚武委屈的喊著。

 

「你沒有?我前天可是眼睜睜的看著你巴著她的胸部不放,你的眼睛簡直渴望得都要滴出血來,你居然還敢說沒有?你是以為我瞎了嗎?」

 

「我...」尚武詞窮的不知道反駁什麼,吶吶的結巴著。

 

「你一直看著她的胸部,是想打球還是想喝奶啊?」崇文一張刀口仍然窮追不捨的要趕盡殺絕,一副欲要置人於死地的氣勢。

 

「你的嘴巴怎麼那麼髒啊?虧你還是模範生!」尚武有點氣極的反抗。

 

「啊!」結果馬上又是啪的一耳光,落在另邊臉頰,尚武現在是雙手遮著兩邊了。

 

「怎樣?你是造反嗎?你敢那麼大聲跟我說話?吃了熊心豹子膽啊?剛剛叫你你發花痴不說話,我不過說了愛子幾句,你就急著要當護花使者嗎?」

 

尚武懦懦的看著發飆的崇文,不敢再接任何話。

 

崇文看他不接話了,這才滿意的轉過身走路,嘴巴仍然絮聒個不停:「我猜你應該是想喝奶,看你一副瘦得像根曬衣竿似的,我想喝一些奶媽的奶,應該對你來說是種補藥吧?」

 

尚武決定不理他,崇文的嘴巴太厲害了,等等理他又被他抓住痛腳一直罵。他也不想想自己根本是個矮鬼,居然還敢笑別人是曬衣竿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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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啊,老師!好巧喔!」尚武別過臉去,看到班導也來到站牌下等車,崇文的那張臉正發著光,剛剛是個惡毒毆打辱罵媳婦的惡婆婆,現在馬上搖身一邊,整張臉龐散發著像慈母菩薩一樣的光輝,演技好到簡直他的身邊都要開起蓮花為他絕倒歌頌。

 

「這個衣冠禽獸!」尚武心中無聲的咒罵著。

 

在車上老師非常和藹的摸著崇文的頭,聽著崇文問著其實早就已經會的問題,彷彿他真是個世間最乖的好小孩一樣,看到崇文一臉崇拜熱切的看著老師,他忍不住噗的笑了出來,然後就開始遏止不住的吃吃傻笑。

 

老師詫異的回頭看他:「小武,怎麼了?」

 

「沒事!沒有!」尚武心裡只是覺得:「天啊!怎麼那麼好笑,怎麼那麼假啊?」

忽然崇文冰冷的眼光像兩根利箭一樣狠狠射了過來,直像要把他身體硬生生打穿兩個孔一樣,他嚇了一跳,連忙收聲,不敢再笑。

 

下車後馬上看到崇文得意的朝他揚起了嘴角,跟著老師走在前面,尚武拾著他的腳步跟著,日頭已然從清早雲層露出臉來,光線還不是很暴烈,整個淡金色的光芒在崇文的身體上緩緩的抹勻。微風掠過了崇文被曬得有點泛褐色柔細的髮絲,崇文整個人在陽光下發著光,尚武有點困惑,又似乎著迷的怔忡著。

 

今天的日子其實是讓崇文難得緊張的一天,他其實真的可以說是天之驕子。不只功課才藝樣樣行,連跑步打球都顯得靈活俐落,比起一些高個子在運動場上,他可真是不遑多讓。相較之下平時總是呆笨,一事無成的自己,連成績都非常危險的總在及格邊緣,自己跟在崇文身邊,就像是王子旁邊那個蠢笨的奴才一樣。

但是尚武今天非常開心的看著崇文緊張的樣子,因為這學期開始要上家政課,今天是開始的第一節課,這學期要學烹飪跟縫紉。

 

崇文的緊張是想當然爾,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,平常過著茶來伸手、飯來張口的皇帝命,搞不好連洗澡都有菲傭在旁邊捧著衣服幫他更衣,怎麼可能會烹飪呢?

 

一直到了第二節下課要進家政教室前,他還看著崇文的身體發著抖,好像要準備上刑場被砍頭一樣,他幾乎可以非常清晰的去想像著崇文雙手被縛住,跪在地上哀號,前面是一堆他煮出來不成樣的垃圾,然後大刀一揮,砍下他的頭的畫面。

進了教室後,帶家政的老師是號稱鐵面無私的鐵娘子,這老師一直以來都是個出了名的悍婦,戴著一副黑框眼鏡,高高的額頭,水腫的身軀,因為傳出在家老是被丈夫毒打,是以心理有些變態。崇文私下都叫她是水母,還說她是「水母水母,水中豬母,下水不浮,遇人不淑。」

 

水母在台上鏗鏘有力的講著今天要做的是麻婆豆腐,然後在黑板上密密麻麻寫著作法,他有點覺得小題大作,不過是道麻婆豆腐嘛!

 

但是無意識的一回頭,卻看到崇文戰戰兢兢的抄滿整本筆記,還有紅線勾勒和重點畫圈!

 

「嘿嘿,這種東西啊,你就算抄個八百次也學不會啦!」他心裡邪惡的歡唱著,覺得對崇文的報復,好像是覓到了一個有光的出口。

 

「這節課我會講完,下節課就是實做,我教得很詳細,這道菜相當簡單,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做出不錯的成品試吃,做不好的...我學期成績結算都會做註記。」話尾說完,水母還唯恐大家不驚怕的瞪視掃射著。

 

噹噹噹!下課鐘的聲音放肆的敲響,十七、八歲的野孩子那能理會課堂上的一切?心中老像脫了繮的馬要到外面野放了。

 

水母陰狠的下台走出教室,十幾個男生衝了出去叫嚷著要去看隔壁班的愛子,崇文一個人坐在椅子上辛苦的背誦著那時候該放蔥?幾分鐘的時候該加鹽?明明一道原本可以隨便信手捻來的菜色,崇文好像把它當成數學公式一樣來對付。

 

開始要炒的時候,他刻意選在崇文旁邊,看著崇文如何下鍋。只見崇文強作鎮定的拿著鍋子洗鍋,在下油油濺射出來時,崇文居然驚叫一聲,失手把鍋給打翻在地上,發出筐啷好大的聲音,他假裝吃驚的看著崇文。

 

水母大聲斥罵:「在幹嘛?為什麼那麼不小心?」

 

「油..射出來...」崇文一臉驚魂未定的分辯。

 

「那是因為你之前水用得不夠多!我黑板上有寫,為什麼你沒注意?」

 

崇文一張臉都是委屈,開始沉默的切豆腐,只是他實在不是下廚的這塊料,平素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他,切起豆腐來像殺人一樣!整塊豆腐都被他不小心戳了一個一個的孔洞,這道麻婆豆腐就算做得出來,想必賣相也會差到沒人想吃。

 

不到十分鐘,尚武這裡就完成了,他看著崇文手忙腳亂又切又洗的樣子,饒富趣味的欣賞著。

 

「啊,鹽呢?鹽在那裡?」崇文把每個瓶瓶罐罐都拿起來又看又嗅的在找鹽巴。

 

「哈哈,他真的不知道鹽長啥樣子!」尚武這時像個小人得志一樣想發狂大笑,怎麼都被自己猜得那麼準啊?

 

崇文轉過身來,一臉可憐兮兮的向他求救:「尚尚,鹽是那一罐?」

 

「尚尚」是只有非常少見又偶爾須要懇求他的時候,崇文才會叫出口的小名,不然平時他總是笨豬、白痴、死人的亂賜封號給他。

 

尚武慢條斯理的正準備要拿出正確的鹽巴給他,忽然心眼一動:「啊,我幹嘛幫這個小惡魔呢?他平日做太多壞事,活該今天要有此報!正好上天讓他落在我手裡,老天是要借我來行道的呀!」

 

於是他不動聲色的拿了裝著糖粉的罐子給他,崇文靠了過來,小小溫熱的身軀緊緊的抱了他一下:「謝謝!尚尚,你真好!」

 

他呆呆的看著崇文拿著糖罐灑在麻婆豆腐上,心裡有種念頭想叫住他,但是又覺得害怕。

 

崇文灑完糖後鬆了口大氣,這時他的臉才露出了曙光,開心的笑著:「總算做好了,炒菜真是困難呢!」

 

崇文非常滿意的看著自己爛成一團的麻婆豆腐,雖然已經失去原本該有方塊的形狀,但是崇文對自己做出來的食品要求,顯然遠遠及不上平時在成績分數上的斤斤計較。那團像是白漿糊的東西,崇文一臉把它當成是剛從御膳房出爐的珍饈美味一樣。

 

「都做好了吧?」水母開始走動著準備要去試餐。

 

「嗯,不錯!」「再鹹一點會更好。」「蔥放得太少了點。」每當水母吃過一道,廚師就如臨大赦一樣的舒緩下來。

 

當水母漸漸逼近時,尚武偷瞥崇文的反應,他看崇文一派瀟灑自在的愉悅,他反而開始緊張:「這個傻瓜!他好像真的以為自己做出來的是什麼好菜,怎麼辦?這下他死定了!」

 

水母走到了尚武這裡,讚了一句:「這豆腐的外觀切得相當平滑完美,通體白嫩,就好像是吹彈可破的臉蛋一樣。」然後舀了一口起來吃。

 

「啊啊啊!」水母的眼睛裡發著光,湧出了也許是鄉愁的淚光。「啊,怎麼..會這麼好吃呢?」水母的眼淚流了出來,她輕輕的拭掉了淚水,扭曲著滿是皺紋的嘴唇,語氣激昂高亢的哭喊:「孩子!你..是我第一次看過這麼有天賦的孩子,剛剛下口的那一瞬間,豆腐的口感滑而不油膩,入口麻辣的感覺緊緊包圍住味蕾,一不小心就直接溜進食道,那種嗆鼻的辣味還直接噴入腦門,這..怎麼會這麼好吃呢?」說完,她的眼神還凝視著遠方哽咽,也許是想到了已經去世多年的母親。

 

班上的聲音在她歇斯底里的嚎叫讚美下是靜止的,水母好像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,擦了擦眼淚定了心神,然後來到崇文的面前,崇文一臉等待著被讚美的表情。

 

「這..這是什麼?今天不是麻婆豆腐嗎?這裡又沒有其他材料,為什麼你做的出豬腦?」

 

大家嘩的一聲,笑聲爆了出來,萬頭鑽動想來一睹模範生的豆腐風采。崇文的感覺有些受驚嚇。

 

「老師,它只是不太好看,但是應該很好吃的。」崇文費力的解釋著。

水母懷疑的拿起調羹,舀了一口放進嘴巴。

 

「啊啊啊~」水母的身體像被雷打到一樣的全身發抖,幾乎站不住腳的發軟,她的眼睛又流出了淚水,不同於剛剛吃到尚武的壓抑哽咽,這次她是哭出了聲音來。

崇文滿意的看著她的反應,他在猜測也許自己也一樣有做菜的天份也說不定。

 

「這...這是什麼?真是太難吃了!豆腐有的是焦的,明明身為豆腐,底部卻是硬的!那還叫什麼豆腐?我生平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難吃的東西,簡直是讓我一吃就想要吐!這種東西,就算送去給豬當飼料,豬八成都會以為為什麼同類的腦漿會出現在飼料盒?孩子,我想要問你,你是傻瓜嗎?我教的東西,你完全都無法吸收嗎?」說到這裡,她已經是聲淚俱下的在質問崇文。「更重要的!你的麻婆豆腐是甜的!你放了糖嗎?」

 

崇文愣愣的張大小嘴,說不出話來,難堪的場面讓牙尖嘴利的他不知道如何面對,慢慢慢慢,崇文的眼圈也紅了起來,轉身沉默的看著尚武,他的小臉有點困惑有點受傷的看著尚武,好像是要詢問為什麼要這樣對他?

 

尚武一下忽然整個心揪了起來,好像覺得自己真正做錯了什麼?崇文沒有發飆打他,沒有惡狠狠的瞪他,但是卻那麼沮喪、憂傷又疑惑、驚訝的盯著自己,他想到崇文常常放棄自己可以打電動的時間來幫他補習,即使因為他太笨,他常動手打他,但是他總是浪費時間陪著他寫功課,一遍一遍罵到他會為止。他想到他以前被鄰居欺負太笨,崇文還把高過他一個頭的胖子掀在地上打,炫耀他的詠春拳成果。

 

想到這裡,他的內心有點疼熱起來,他不敢再看崇文的臉,崇文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,然後再靜靜的收拾書包跟著人群的訕笑走出教室。

 

整個午餐都沒看到崇文的人,那個整天驕傲的乖寶寶,原來正趴在陽台上發著呆,尚武躡手躡腳站在他後面,看著崇文細嫩的頸子上的細小絨毛伏貼著,他整個身體也掛在欄杆上伏貼著,纖細的手腕因為被熱油燙傷,隨便被貼了一塊膠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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